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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最近總是遇見他,那名少年。
  看起來與常人無異,我對他的印象卻特別深刻。
  因為不止一次。
  不止一個地方,不止一個時間,不止一種情況。
  重複在各處,今天也一樣,不期而遇。
  嘆了口氣,我若無其事的穿越人群,與他擦肩而過。少年瞥了我一眼,一下便淹沒在人群中。
  這種不期而遇實在太奇怪了!我在心底疑惑,緩緩步近打工的舊書舖。
  「我來了。」
  雇主是老頭子,相當囉唆,我報到的時間比平常晚了一些,果然被教訓了一頓。
  「客人上門了,快工作!」
  「是--…」
  平時沒什麼客人,今天也一樣,躲在書架深處,盯著書架一隅發起呆來。
  嗯…最近蜘蛛網好多啊,將書一本本連在一起,看起來就像張大網。
  正當我專心研究蜘蛛絲,模糊的影子從右邊穿過,我心想這個時間難得有人光顧,便打起精神招呼。
  「歡迎光臨,需要幫--」忙嗎?
  剩下的話被吞進嘴裡。我的視線在書架間穿梭,眼前空無一人。
  太、太奇怪了,是我眼花嗎?
  一隻手突然搭上我的肩。
  「啊!」
  我回過身,手的主人也嚇了一跳。
  「啊,抱歉…耶?」
  是那名少年。
  他對我投以奇怪的眼神,越過我走進書架。
  「店員,來一下!」
  我搖頭,碰上如此詭異的情況,我該怎麼辦呢?
  「需要幫忙嗎?」
  「嗯呃,這個、我要找某這本書--…」他拿出紙條,我稍微想了一下,俐落的在書叢間穿梭。
  舊書店的客人就像是回巢的鳥,通常會固定光顧某些店面,突然出現新面孔顯的相當突兀。
  我爬上爬下,將不期而遇事件告訴他。
  「…我從來沒發現。」
  少年是安靜的聽眾,聽完我的陳訴,他只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。
  「那你現在知道了,你嚇了我一跳!」
  「是嗎?噢、謝謝。」
  少年搔搔頭髮,接過我遞上的書。
  「這樣好尷尬喔…」
  「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。」
  他露出開心的表情,這小子其實滿可愛的。
  我們很快就混熟了,甚至將打盹的老頭子吵醒,我被狠狠罵了一頓。
  兩個人笑著逃出店舖。
  「唉、書忘記付錢了。」少年指被他帶出的書。
  「沒關係,」我拉著他往麥當勞前進,語氣輕鬆:「當我送你的,現在,讓我吃一頓吧!」
  
  
  那天後,少年每天下午都準時出現在書舖前,陪我聊天,拉著我一起吃晚餐。
  問過他為什麼不和學校朋友一起,他只是聳肩。
  「和你相處比較容易。」
  …說這種話,真擔心他是不是被同學排擠。
  少年本名江奧,感覺很像大陸人,不過他說父母都不是,甚至也不姓江。
  「養育我的人不是父母,從小就被不認識的人養大,爸媽對我而言也就像是某種頭銜而已。」
  我並不同情他,這種人世界上不知道還有多少,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,在舊書舖工作的我,對這種事更是了解。
  而且只是如此就認定他人不幸,實在太果斷了。
  我們也聊過彼此的興趣,沒想到這小鬼竟然喜歡看書,我被他的靦腆笑容嚇了好大一跳。
  突然想起他那天從舊書舖帶走的書,陳舊的文庫本,這小子說不定會寫小說呢!
  我這麼問,他卻笑著搖頭。
  「寫不出來,太難了!」他頓了下,補充道:「看跟寫是兩回事。」
  「這樣啊…我不清楚。」廢話,我又沒寫過小說。
  聊著不著邊際的話題,我們兩個人經常這樣,直到夜幕低垂。
  不過今天的情況有變,原本細柔的雨越來越大,最後連視線都模糊了。
  我們就這麼呆立在騎樓下,這時我真感謝先人的智慧,住家前空出來的那一塊,除了當家庭車庫外還能躲雨,真好。
  「這場雨看起來會下到傍晚耶…」
  這句話讓我深刻體悟到兩人的窘境。不是淋成落湯雞,就是在這裡賭雨停…好難選!
  「看過老人與海嗎?」
  嗄?
  「你說什麼?」
  「嗯?沒有啊?」
  真抱歉,我連老人與海是什麼都沒聽過。
  「那是很有趣的故事!」
  我用狹促的笑容對著他,聳了聳肩。
  「吾兒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類女郎也?」
  「喔喔,你好有學問…」
  我一個拳頭敲在他潮濕的髮頂上,肉笑皮不笑道:「我在取笑你,笨蛋!」
  我們在雨中鬧成一團。
  這時街燈已經亮起,四周盡是撐著傘的行人,我和江奧和入夜的街道有些格格不入。
  我望著絲毫沒有減弱的雨勢,不耐的嘆息。
  「你受不了了嗎?」江奧問。
  我看著他的濕髮,再嘆:「還可以撐一下,雨再不停,我淋成落湯雞也要跑回家!」
  少年點點頭,隔層水幕,盯著浸水的街道發呆。
  一時間兩人都不發一語,氣息被融入喧囂的街道,一切卻又像被推遠一般模糊不清。
  環繞著我們的所有事物都被放大,在靈敏的感官中被一一審視,介由如此的媒介來析知我們所處的環境。
  我非常享受,此時此刻。
  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我喜歡那樣:相當親近、在本質上卻是形同二路。
  實際上,我發覺有時面對一名也許不會再相見的人,遠比日夜相處的近親更容易交心。
  也許這麼想非常奇怪,但我珍惜且享受這份心情,是千真萬確的。
  就在我逐漸陷入沉思的同時,江奧打破沉默。
  「要不要先去我家?」他看著我,「一下就到了,可以走騎樓去。」
  「…幹麻不早講啊!」
  我們兩個像笨蛋一樣在雨中站那麼久。
  「對、對不起嘛…」
  他退了一步,雙臂擺出防衛姿態,這是習慣動作嗎?
  「你不想去我也不會勉強你…」
  話還沒說完,我朝他全濕的髮頂狠狠削下去。
  「當然去,笨蛋!」
  雨依然沒有停,濺進騎樓的水珠讓我不得不拼命的抹臉,除此之外,這趟騎樓之行更是舉步維艱,到處堆滿了雜物。可惡!
  「快到了,再撐一下。」江奧回頭看我。
  不論如何,抵達目的地時,我倆都濕了徹底,像在雨中慢跑一樣。
  「太好了──」
  我發自心底開心的歡呼。
  「來這裡,叔叔還沒回來,你先把濕衣服脫下來吧!」江奧盯著癱軟在沙發上的我,水珠一路從玄關滴進客廳,在我立足的地方落成水窪。
  我有氣無力的回應,突然…
  『喀啦、喀』
  玄關傳來鑰匙的聲響,我心想:「啊、江奧的監護人!」還來不及坐起身,大門已輕輕的開啟。
  「咦?怎麼都是水…小奧!你去淋雨了嗎?」
  相當年輕的男聲,我掙扎著爬起來。
  「啊!叔叔,你今天比較早…那、那個我馬上清…嗯呃…我今天有朋友…」
  我當機立斷,丟下沙發現身。
  「您好!」
  江奧的監護人看來不出三十,長的相當清秀,一副溫文儒雅的模樣。
  他看見來不及弄乾的我,嘴角浮現微笑,微微垂下臉,我半晌才領悟對方正向我行禮,匆匆的點了頭。
  「小奧從來沒有帶朋友回來,感謝你平時的照顧。」
  「沒有!不對、我的意思是一點也不麻煩…」
  聞言,他只是輕輕的笑,一會兒就走進書房。
  我拉著江奧到客廳,跪在地上拼命將沙發與瓷磚上的水抹乾。
  江奧對於我的慌亂不做任何評論,至始至終都噙著微笑,那表情和他叔叔滿像的。
  「叔叔是醫生,平常都碰不到人,沒想到今天就讓你碰上了。」
  「…是雨太大,提前回家?」
  江奧頭也不抬的搖頭,提著濕透的抹布走進廚房。
  我看著他的背影隱沒,當下並不覺得什麼異常,我是這樣以為的,他身後反射的細長光點,是我累昏頭的錯覺。
  
  
  我從『書店店員』晉升成為江家友人,有趣的是,幾次拜訪都巧遇江叔叔。
  距離第一次見面好像過了很久,其實不過四個月,時光流逝的快速叫人咂舌。真正讓我訝異的卻是面對他們,就像對待家人那樣輕鬆。
  由於經常進出江家的關係,與江奧相處的時間很長,也因此我察覺他的變化。
  平時很喜歡往外面跑的江奧,最近很安分的呆在家裡。成天懶洋洋的,他的精力像是隨著著時間被抽走一般,與其說是枯萎,不如說是冬眠。
  空氣裡開始有了暑意,嗜睡的情況越來越嚴重。
  江叔叔聽說江奧的情況,今天決定提早到家,我半哄半騙的要他選些叔叔喜歡吃的,終於把他拖出家門。
  江奧的臉色很差,睡眼迷濛、走路東倒西歪,而且討厭別人觸碰。只要周身的人變多,江奧就緊緊扯著我的衣服,像個黏人的小孩。
  「小奧,還好吧?」
  「…嗯。」
  我開始後悔把江奧帶出門了。就當我打算打道回府的同時,江奧腳下一軟,整個人昏了過去,不、正確來說是睡著了才對。
  我扔下還沒付帳的東西,七手八腳的抬起江奧。
  江奧摸起來很怪異,我將托住他的手伸出來,上面黏滿了類似蜘蛛絲的細線,那樣的細線從他身體各處不斷的冒出來。
  情況超出我的知識範圍,我唯一能做的、是打電話給江叔叔。
  幾乎不用使力就能將他抬起,細絲沾黏在我身上,以至於到家時我倆看起來簡直顆巨大的繭。
  「江叔叔!」
  我闖進玄關,在客廳的江叔叔瞪著我一臉驚恐,看來江奧情況很糟糕。
  「怎麼會這樣…」
  他從我手上接過江奧,江叔叔抱著江奧走向主臥房,我隨即跟了上去。
  臥房相當寬闊,床鋪看起來大而舒適,不過江叔叔並沒有將江奧放在床上,而是騰出一隻手將衣櫃打開,從裡面跩出了一透明蛋型物。
  「扶好!」
  我趕緊伸出手。
  江叔叔將渾身覆蓋著薄薄細線的江奧,以抱膝的姿態置放於其中,然後小心的將開口密合。
  「你抱好,等我回來!」
  他將裝有江奧的蛋置於我的懷中。從我的位置可以瞥見江叔叔拿著話筒、壓低聲音與某人交談,趁著這段時間,我低頭打量蛋中的江奧。
  我的雙腿充分感受到蛋的重量,細線已經讓蛋面顯得模糊,在蛋中捲曲著身體,合著四周交疊纏繞而越發雪白的線,看起來像在雪地中沉睡。
  「給我吧。」叔叔已經回來了,他伸手接過蛋,將之放進衣櫥。
  合上衣櫥的門,叔叔把我拉出臥室,他按著肩膀讓我坐在沙發上。
  大約有兩分鐘,我們都不發一語,叔叔也許正斟酌著解釋的方法,其實他只要照實說就好了。
  我不斷的思考著,江奧究竟是怎麼了?
  可以想像,那小子大概不是人類。江奧不斷吐出細線,情況遠遠超出常識範圍,儘管如此,我也沒做出太大反應,不、是我早有準備了,關於江奧的怪異這件事。
  叔叔看著我,那張清秀的臉看起來有些怯弱。
  「…小奧不是人類。」
  過了好久,他只說了這句話。
  我點點頭,江叔叔看起來像被打了一拳,表情狼狽。
  「小奧他…是蟲喔!」
  「…蟲?」
  江叔叔點頭,臉上露出有些疲累的笑容。
  「我是聯合國生物復育計畫的研究員,同時也是小奧的監護人。」
  這是我頭一次對你自我介紹,他笑著說。
  「我們稱為嘆息蟲,一直都是與人類混居,他們通常活不過三十歲。」
  江叔叔述說的事聽起來很虛幻,我感到不真實。
  「我們一直到近幾十年才發現他們的存在,也許是與人類太過相像了吧。」江叔叔深深嘆口氣,瞥了眼時鐘,繼續說下去。
  「幼蟲經過與常人無異的少年期,大約在二十歲前後,他們會突然遠離人群,並吐出大量的絲包裹自己,在蛹裡待三個月,之後就是成蟲了。」
  「可是小奧現在才十四歲!」
  「沒錯,」江叔叔說,表情帶著一點苦澀與無奈,「小奧是繁殖所第二次成功的結果,不過身體構造還是不完整,以致於提早成蛹。不過還有一個原因……小奧吃太多了,營養太好。」
  雖然他是這麼說,但從他的眼神看起來,原因好像在我似的。
  「原因是你。」
  原來是我……什麼?不干我的事,我又沒強迫他吃飯!
  「嘆息蟲的主食和人類並不一樣,它們吃『表達』,靠著吐出的絲連結在人類身上,當人類對他們的接觸產生反應時,吸食人類的語言、情緒與思想為食。」
  就是說我被江奧吸食囉?
  「我身上根本沒有絲!」
  我反駁。
  「你不覺得最近的蜘蛛網特別多嗎?」
  經他這麼一說,我家最近的確經常出現蜘蛛網,我正覺得困擾。
  「通常嘆息蟲都是將食物的來源分散,雖然不是沒有像小奧只集中於你一人的情形,但的確是少之又少。」他皺著眉,「加上你這幾個月一直往我們家跑,儘管你並沒有感覺到不舒服。」
  江奧,是這樣嗎?我是你的食物?
  「請你不要怪他,那孩子並沒有蟲的自覺,他把你當成食物也是出自於本能。」
  雖然心理受到打擊,不過目前的重點並不在這裡,我決定不計較江奧的食物問題,這些帳之後再算都可以。
  「…他結成蛹了,之後要怎麼辦?」
  「我要帶他回到繁殖所,那裡的照顧比較完善。」
  啊…江奧要離開了。
  「他從蛹裡出來後,就會回來了吧?」
  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語氣相當著急,失去一名朋友,遠較是不是人的問題更叫我在意。
  「應該不會了,羽化成成蟲後,卵就會在右眼生長,身體的負擔很大,我們不可能放任他在危險的人類社會裡生活。」
  「怎、怎麼會!」
  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到現在,雖然時間不長,我還是感到揪心的難受。
  兩個人在六十多億人口裡相遇,那是什麼樣的緣分呢?
  『叮咚!』
  門鈴響起,江叔叔丟下我去開門,門外是兩名男子,他們和叔叔用外語互相交談,其中一名跟著叔叔走進臥室。
  他們要帶走江奧,我愣愣地盯著兩人身影消失在臥室門,一會兒,那人小心的抱著蛋出現,我才打算上前去把他攔下,江叔叔就把我拉住。那人一下子就走出大門,另一名男子也隨著他離去。
  我覺得自己聽見了車子發動的聲音,他們離開了。
  「…我記得你跟我提過,你時常偶遇小奧。」
  江叔叔打破沉默,我還是看著門,不發一語。
  「這是蟲的特性,會時常接近食物身邊。其實小奧一開始也不止你一個食物來源,該說和你結識之後,小奧才改變自己的習慣,他特別喜歡你。」
  我也記得,他說過和你相處比較容易這種話。眼角濕濕的,我好像哭了。
  「你有一些什麼,特別吸引他。」
  
  
  一條街上有多少人呢?
  我們四周有那麼多人,每天與那麼多人擦肩而過,我為什麼與你相遇?
  從陌生人到朋友,不論多少次,我會一直一直遇見你。

  《End》




這是我投稿u19得獎的文章。關於這篇文章的碎碎唸,請去日記找找吧(笑)
如果我有閒,大概就會有下集吧?(大概XD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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